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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闻传媒集团独家连载《王楼,你是一个干大事的人》(5)

时间:2021-04-20  来源:  作者:


 

第五折  家园落日

 

 

《山海经》里有一位神仙专门负责折射光线的影子,当太阳滑过头顶,他便把本来投射在西方的影子拨向东方。这真是一个新奇而浪漫的想象,原来时间都有人在偷偷替我们守护,天地由此温存。

 

太阳是乡村的钟表,不一定所有人都看得见日出,譬如赖床的稚童,但肯定所有人都会在意日落,因为那是家最像家、家园最像家园的时候。

 

年少时的某个傍晚,我背执双手,立于菜园子门口,望着西沉的落日兀自出神。那天家里做事情,父母两头的亲朋都来吃饭,我突然听到大姨在院子里问我妹妹:“你猜哥哥在想什么?”妹妹答曰不知。我暗自好笑,假装没听见。

 

我对着田野尽头的落日在想什么?这确实是个问题。小时候望着落日,盼着田地间劳作的父母早些归来,可长大了呢?我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后来的某个瞬间,终于在年少的时光里,找到了一场最安静、最厚重、最磅礴的家园落日,那一场年少时的家园落日,是我此生最难忘的一场落日。

 

那一天,残阳如血,我与教育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决裂,更对自己进行了一场沉痛的鞭笞。而故事,与我太爷有关。

 

以前家里有艘船,父母经常出去弄藕弄鱼,很晚才回来,后来船换成了三轮摩托车,卖瓜果蔬菜及农村里用得着的各种便宜货,反正是农忙时忙,农闲时更忙。我那时就喜欢坐在太爷的床头等,等大黄狗突然叫起来,父母就回来了。太爷的卧室和厨房在院子的西南角,他就坐在床上倚着墙陪我,冬天的时候,他总会倒点酒在瓶盖子里咪两口驱寒,然后彼此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点什么。

 

太爷的弟弟是烈士,18岁战死于金门岛战役,镇上的烈士陵园给他专门立了一块碑,每年清明我都会随家人去祭扫。记得小时候镇政府每年春节都会派人前来慰问,送抚恤金、送吃的、送挂历,还会在太爷的门口贴上印有“光荣人家”四字的红纸。村里很少来人,更很少来外人,这种庄严的仪式感持续了很多年,以致莫名地、深深地触动了我。

 

或是太爷岁数大了,他在我印象里是个非常看得开的人,每次我考第一揣着奖状回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太爷,因为他会奖赏我一笔巨款,从最初的十块二十块,变成最后的百元大钞,且是两张百元大钞。太爷不种地,也没副业,他的收入来源就是我刚说的镇政府每年发放的抚恤金,小几千块钱样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因为在农村,只要不生大病,除了上街买肉花点钱,平时都没有开销。

 

太爷喜欢坐在院子里那个被他磨得油光发亮的小爬爬上,饶有兴致地对着夕阳仔仔细细地观摩我的奖状,他总是笑意盈盈。后来在课本里学过归有光感人至深的一篇文章《项脊轩志》,里面有一段归有光大母的话:“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我想,太爷的盈盈笑意里定有此意。

 

与太爷最持久的仪式感当属每年冬天去隔壁村的澡堂子洗澡,每周末一趟。吃过早中饭,把提前在院子里晒热的衣服收拾停当,太爷便拄着那根同样被他磨得油光发亮的拐杖来催我。我一手拎着衣服,一手搀着太爷,一老一少顺着河堤晃晃悠悠地朝隔壁村进发,一路的熟人都笑话我俩是算命的。大黄狗总爱跟路,要撵很多次才能撵走,但有一次始终没撵走,罢了。

 

太爷习惯在耳后别根烟,他出门随身就这么一根烟,且不带火,遇到唠嗑的熟人就把烟递给人家。他的慷慨总能得到回报,对方会回敬一根烟,且替太爷亲自点上,这种驾轻就熟的礼尚往来好似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关于吸烟,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吸烟小趣》,倒还真跟太爷有关,摘抄于此:

 

 

我不会吸烟,但并不代表我不曾吸过烟。

 

那完全是孩提时代出于童真的好奇才做出来的事情,那时老太爷还健在,我也才上一二年级,每次打学校归来都看见老太爷拾掇一条小凳子端坐在院子里,手里夹着一根很便宜的卷烟,翘着腿,眯着眼,喷云吐雾间的神情很是羡煞旁观者,赛似活神仙说的便是此理。

 

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被灌输了这样一种观念:吸烟是大人的特权!似乎这是很符合传统伦理的,我对此也没有丝毫的质疑,小孩子总是这般的单纯。但小孩子甚至包括所有成人在内都有这样一种天性,就是对于未知的好奇与尝试欲望,这种原始的驱动力完全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领悟,许多人不曾有过这样类似的经历体验只是缺少适当的时机刺激,或是旁人灌输的理性的一面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冲动。

 

我最终还是冲动了一回,在我老太爷午睡时这样一个绝好的时机,偷偷摸摸潜进南屋内,轻车熟路般地摸到了老太爷床头柜子里那还剩几根烟的烟盒,出于良心的考虑,我只拿了两根,还剩两三根留给了老太爷,然后就一溜烟地跑出去了。这让我在日后深刻体会了老祖宗留下的两句俗语,一句是家贼难防,还有一句就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等父母都下田时我便走到了厨房的灶膛那儿,因为那儿放了好些火柴,况且蹲在那儿也不容易被人发现,所以我可以慢悠悠地好好享受一回。

 

而后来的事实就是我并不会吸烟,只是很纯粹地吸一口再从嘴里吐出来,也不曾像人们所谓的咽下去或是从鼻孔里冒出来,所以匆匆地把两根烟抽完便很是失望地拍拍屁股起身走了,对于吸烟没意思这样一种概念便根深蒂固地生长在了我的脑海里,直到现在依然如此。

 

我一度以为老太爷的表情是装出来的,或是他精通了某种类似于武学秘籍的心法,按武林的逻辑,自古英雄出少年,可能我真的没有这样的慧根和天赋吧。

 

如若说结局是平淡的倒也罢了,但我退隐烟界的过程非得要被人横加干涉一下才显得正式些。我原以为老太爷上了年纪不会注意到烟盒里少了那么两根烟,当然了,这完全是我单方面的自以为是,一个嗜好对于一个人而言往往比衣食住行还重要,似乎等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了。最终执行家法的是我父母,准确点说是我母亲,向来都是这样,父亲只是观战偷乐。接下来一条龙“服务”便全由我消受了:抽屁股、烧香罚跪、写保证书、或是关进黑屋子都早习以为常。这便是我退出烟界江湖的惨痛经历,一肚子的冤情更与何人说,但也让我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对于贼,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家里人只是希望以此作为教训,生活毕竟还是要继续的。老太爷也继续抽烟,他说他以前抽旱烟,后来有了卷烟,跟大多数乡村里的人一样,出门时他总喜欢拿根卷烟别在耳朵那儿,遇见熟人就递过去唠嗑,别有趣味。就像我一直在琢磨吸烟有害健康,而天下人依然乐此不疲的悖论,最终只能不求甚解,欣然会意便好,否则定会落得个我笑天下人太疯癫,天下人笑我看不穿的结局。

 

 

这篇文章是刚到南京读大学时写的,文章里的事是很多年前的事,一转眼,这篇文章本身也成了十年前的事。

 

我搀太爷去洗澡的那个村叫团庄,与我们村就隔了一条大河,一河之隔,便隶属不同的镇了。说团庄可能陌生,但《柳堡的故事》这部电影我相信稍有见识的人一定知道,没错,团庄就是《柳堡的故事》这部电影的发生地和拍摄地。

 

太爷是个很会享受的人,洗澡前喜欢先去他经常光顾的一家理发店修理一下头发,就算头发不长无需打理,他也会让店老板刮一刮鬓毛、掏一掏耳朵。团庄有两家理发店,就属太爷经常光顾的这家生意最好,我们去的时候总要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排队,然后一屋子人就自来熟了,那时的人似乎总是闲得很。我记得理发店的墙上贴了张四方红纸,上书“童言无忌”四个大字,想来是碎嘴的大人多,等的时间长了点,像我这般大的孩子又没多少耐心,免不了乱说话,店老板的讲究由此可见一斑。店老板是位个头不高、有点驼背的小老头,性情很是和蔼可亲,总是忙得不亦乐乎。他的店面跟他这个人一样,又小又矮,但很敞亮,说是店面,实则就是把堂屋稍加修改,北面便是厨房,东面则是卧室,这股洋溢的生活气息或是生意兴隆的原因之一。大黄狗没撵走的那一次,估计我跟太爷进了澡堂子,它找不到人,第二个周末去理发店时,店老板说:“你家的大金宝上次在这边趴了半边等你们。”

 

前两年途经团庄,我特地留意了一下这家理发店,它竟然还在!墙体被粉刷一新,门开着,很安静,可能是阴天的缘故,在马路对面远远望去,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店老板应该很老了吧?是他儿子或是什么亲戚在打理这家店吗?我没敢多想,也不忍心看清,随即匆匆离去。

 

澡堂子在团庄的最东面,我那时候对洗澡并没有什么兴趣,纯粹应付,倒是对澡堂子里卖的馄饨垂涎三尺,如果说我是为了吃一碗馄饨才愿意去澡堂子洗澡也不为过,太爷似乎从一开始就看透了我的小心思。澡堂子的馄饨很便宜,一块钱一碗,就是筷子沾点肉沫在面皮上滚一下的那种,但味道特别鲜美,特别是泡完澡出来吃一碗,真是人间美味。太爷自己不吃,但肯定会给我点一碗,他喝我剩下的汤。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村里的人说不喜欢吃都是骗人的,道理总是很晚才明白。

 

我刚到镇上读初中的一个暮春时节,太爷晨起在门口的水池那儿摔了一跤,额头跌得全是血,自此伤了元气,后来便总是卧床,再后来,大小便开始失禁。我心底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转眼,时已寒冬,父亲某天中午突然开着三轮摩托车来学校找我,说太爷不行了,想见我。其实,在父亲没开口之前,我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了,遂赶忙随父亲回去。

 

我到的时候,家里来了好多亲戚,但太爷最想见的一个人是我,因为在他余生的十几年里,只有我近乎朝夕相伴。太爷穿好了寿衣,仍似当年那般坐在床上倚着墙,他的寿衣是很多年前就买好了的,当年差个死,后来睡了段时间又莫名其妙地好了,清醒后说下去过一趟,阎王爷勾错了,又补了十年阳寿。太爷差个死那次我虽年幼但有印象,他当时的卧室在西房前面大点的那一间,我记得他碗里不吃的汤饭都生了蛆,后来那间卧室改成了家里放粮食和杂货的仓库。太爷某年某天跟我讲过这事,我听着像一个玄之又玄的神话故事,遂一笑而过,而当他89岁如一棵干枯的老树自然老死的那年,我猛然想起这事,这事的终点是确定的,起点虽不能太精确,但大致推算,竟无限接近十年,我心底的波澜可想而知。

 

我一声不吭地坐在床沿边,任由太爷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一只手,能感觉得出,他的手比我还热乎。太爷的气色尚好,仍笑意盈盈地说了很多,但我一句都想不起来了。过了会儿,母亲说家里还没烧午饭,我说没事,我回学校吃,学校还有课,于是又让父亲送我原路返回。

 

回学校的路上,以及回学校之后,我的心理是复杂的。太爷真要走了吗?是谁发现并决定他要走的?我为什么要赶回学校?见完我之后,太爷才会走吗?我为什么一点不悲伤呢?这种复杂的心理持续到了第三天,我时不时地望着教室窗外,父亲并没有再来找我,这意味着太爷还没走。

 

第三天傍晚,也是周末放假前的傍晚,我莫名地舒了一口气,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我骑到半路,突然发现大伯开着摩托车载着我父亲从对面呼啸而过,他们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连招呼还没来得及打,就望着他们朝镇上远去。“坏了!”我一惊,赶忙拼尽全力蹬着自行车往回赶,老天爷真是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难道就差这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吗?

 

西下的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路似乎也被拉得老长,那是我骑得最快、最慢的一次。

 

大黄狗老远就朝我扑来,我初中在学校寄宿,每周回来一趟,它总是兴奋得尿一地。我架好自行车,家里异常安静,连蜡烛的火苗都像静止一般,亲戚及年长的乡邻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没人大声说话。太爷已从南屋搬到了堂屋,唯一的区别是,太爷在南屋的时候是倚在墙上,如今已躺在一张铺好的门板上,门板就在堂屋东侧我满墙的奖状之下。

 

母亲说太爷刚走没一会儿,他一直在念叨:“王楼什么时候放学?王楼什么时候放学?……”母亲说:“快了,快了……”太爷是家里唯一一个喊我原名的人,以前为这事还发过火,他不准别人叫我“小楼”之类,包括我父母和爷爷奶奶。母亲还说,太爷临终前想吃一口平生最爱吃的桃酥,看得出,母亲没有撒谎。

 

我依旧一声不吭,也没有一丝的悲伤,反倒觉得堂屋里有一种莫名的祥和之气,这真是个奇怪的心理反应。

 

母亲继续说道:“老太爷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保佑王楼上大学,发大财!’”

 

“哦,上大学,发大财!”我在心底默默地重复了这句话。

 

按当地习俗,停尸三天,当天不管什么时候走,便算第一天,第二天请寺庙里的和尚来做法事,第三天火葬。我始终复杂的心理一直持续到第三天太爷入殓之前,在堂屋门槛外跪下磕头的一瞬,我的眼泪竟如开闸泄洪般涌了出来,连同眼泪喷涌而出的还有这么些年挥之不去的美好记忆,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

 

跪下的那一瞬,我恨死了自己,也恨死了教育。我为什么不能在太爷的生命尽头多陪陪他?哪怕是一分钟,或者三十秒,十秒也行,只要不是闭眼的最后一秒。那一瞬,我断定:自己是有问题的!教育也是有问题的!

 

印象里别人家的丧事总是夹杂着阴雨天,而太爷的太阳却惊人地好,从早到晚。周五正好放假,周六周日做事,周一照常回学校上课,太爷离世的时间点巧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太爷一辈子没进过医院,不打针不吃药,最后确实如一棵干枯的老树自然老死,无病无痛,想来也是喜事。母亲背地里不止一次夸太爷:“老太爷打了一世算盘!”

 

后来,我每次抬头看天的时候,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太爷,因为,去澡堂子的路上他经常会教我一些看云识天气的经验,比如日落西山时,如果乌云堆得比较高,那未来两天十有八九会变天。后来我在课本里学过这些气象小常识,但太爷穷其一生的宝贵经验,岂是书本上冷冰冰的文字可比?

 

太爷就我爷爷一根独苗,所有的家产理所当然全部交给了我爷爷,除了这辈子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剩下的家当其实也值不了什么钱。当然了,这是搁现在的看法,若放在过去,父子、兄弟分家,一双碗筷都是要争得面红耳赤的家产。太爷叮嘱我奶奶,等我上高中了,要给我1000块钱,其余三家的孩子只给800块钱。人情冷暖,原来太爷也是心里有杆秤的人。母亲说,我奶奶确实照做了。

 

“上大学,发大财!”呵,多么朴实无华的一份嘱托、多么刻骨铭心的一个希望、多么不容置疑的一道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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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楼,南京山海经行影业创始人。1992年出生于江苏省扬州市,2014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商学院,已出版图书《伏羲女娲》、《逆风追风》、《大荒青衣》、《做最优秀的人民教师——徐悲鸿“关门弟子”恽宗瀛从教启示录》,参与编写《中学生轻阅读江苏名篇》等。山海英雄联盟书系业已立项创作。现兼任中华《诗词月刊》南京站站长、中缅经济合作发展促进会高级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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