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折 背影
父亲趴在堂屋的大桌上一笔一划地告诉我未来要走过的教育之路时,我完全不能理解。
那时家里每年收割的稻麦就堆在堂屋东侧,几十个鼓鼓的蛇皮袋摞得老高,每天爬上爬下是我放学归来的一大乐事,爬到最上面的时候比灯泡还高。跟很多村里人家一样,即使是堂屋,也舍不得用瓦数太高的白炽灯,所以灯光略显昏黄,用母亲的话就是:“饭又不会吃到鼻子里。”我的思绪就好比那仅能照亮一屋的白炽灯,我只关心下学期开学会不会换班主任,因为换班主任就不用检查之前假期布置的作业。
父亲在纸上从幼儿园写起,接着是小学六年,再接着是初中三年,然后是大学四年,再然后是硕士三年,还有博士及博士后。父亲说:“不读书,没出息。”我在一旁很认真地扒着手指头。
在我决定写这本书的时候,其实我心底里一直盘算着要好好写写母亲,但我惊讶地发现,母亲竟跟水一样,以致我无从抓起,尽管她是形影不离且对我人格熏陶影响至深的一位。父亲虽很少说话,但他的轮廓却日益清晰。
关于父亲的轮廓,我在《逆风追风》一书里有过一段回忆:
晨起半梦半醒,误以为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早上,那时我跟父母睡一屋,我睡在靠南窗的沙发上,南窗外的院子里有棵水杉,每天清晨都有很多鸟在树上把自己聒噪醒。“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那棵水杉早已不在了,那些曾让我心烦意乱但又习以为常的鸟儿的曾孙玄孙云孙耳孙也不知相继多少代了,想来我跟他们祖上还算世交。
印象里最深的一个清晨是初夏的一个,那时我刚到镇上读初中,内心似有一头看不见摸不着的小野兽觊觎着全世界,也蠢蠢欲动着想丈量并定义着这个世界。那天早上下着小雨,天刚麻麻亮,院子里的泡沫盒和低矮屋檐上的铁板有条不紊地拨弄着平仄,我听见父亲笨重的雨靴声在院子里走动着,我知道父亲是要赶早去把昨夜的虾笼收回来。院门“嘎吱”一声,低沉的雨靴声在巷子里渐行渐远。奇怪的是,我闭上眼却看见了一个愈加清晰的背影,那是任何一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都不能描述的滋味,那种醍醐灌顶的力量至今记忆犹新,浑身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接受洗礼,五脏六腑焕然一新。我好像突然握住了什么,一个所有人都在孜孜以求但又不可强求的东西,姑且名之为意义或道理吧,那一天,我正式定义了生活的意义:抱守平凡而心存富贵。
那时候的乡村真的很清苦,词汇跟物质一样贫乏,春播秋收是一家子最大的经济来源,田地里有一年到头忙不完的活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算农闲时赚点外快。我记得有一年,那时我依然很小,但已经记事了,晚上父亲从县城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首饰盒递给母亲,是一根金项链和一对金耳环,这原本该是个惊喜,母亲哭得稀里哗啦,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觉得父亲怎能做出这种浪费至极的事,遂大吵了一架。我记得那晚母亲坐在床上生闷气生了很久,父亲就在床沿边哄,也不知哄了多久。后来,母亲一直戴着父亲送的首饰。村里的女人总是这样,一件首饰能戴一辈子,而且一辈子只戴这件首饰,送她首饰的这个人不管高低贵贱也总能死心塌地跟一辈子。
很多年后,我去了远方,见了世面,知道了很多正确而冰冷的概念,比如市场规律,很多事回想起来便觉得可笑,但终会笑中带泪。父亲当年说得没错,金子不会贬值,但母亲也说得没错,金子能交学费吗?呵,原来他们当年争吵全是因为我……
《逆风追风》是我20岁那年的作品,沾满了乡村和青春的底色,出版之路坎坷异常,后来就搁浅一旁。20岁那年,父亲如愿以偿,他当年埋首替我描绘的康庄大道已被我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大半,在村里人看来,考上大学就是鲤鱼跳龙门,光明的未来近在咫尺,这是光宗耀祖的一件事。
家里没人懂怎么填报高考志愿,我翻了翻省教育厅印发的册子,后来就随手填了个南京师范大学,青春似冥冥中注定般由此拉开序幕。南京师范大学虽说不错,但并非我本意,因为我的成绩保底是南京大学的那种,最后莫名栽在了英语上。英语试卷总分120,我们班是县中重点班,平均分104,我平时是属于向上拉平均分的那一撮,用名列前茅并不为过,但高考那次的英语成绩只有96分,这是破天荒的一件事,因为我明明感觉考题非常简单,不存在侥幸,更谈不上失误,我不止一次在想,是不是阅卷机器扫描答题卡上的铅笔印迹出了岔子?我甚至闪过复读的念头,再一想,还是算了,来年说不定比今年还糟糕,运气所扮演的角色有时候虽拿不上台面,但它却是任何一场较量里生死攸关的决定要素。
记得大学英语第一课,老师用英文挨个提问:“Why do you choose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你为什么选择南京师范大学?)”我坐在最后一排,轮到我时,我脱口而出:“Because I got a low score!(因为我分数考低了!)”多一句都没说。全班哗然,那一节课,所有人都记住了我,我还被英语老师钦点为课代表,多么离奇的一个故事。
故事总是这样,起初你不习惯,后来慢慢依赖,直至最后魂牵梦萦。借用山海英雄联盟开山之作《伏羲女娲》里颛顼说的一段话:“凡为过往,皆为序章。事情发生了,就变成了本该如此。”
那一年,家里给我办了两三桌酒席,庆祝我考上大学和即将到来的20岁生日。我记得那天是阴天,跟我的真实心境一样,但不管怎样,我在那一年正式去了向往已久的远方,一个比隔壁村、比镇上、比县城、比市区还要远的地方——省会南京。后来的某个晚上,我决定写一篇与朱自清《背影》同名的散文,以此纪念一个谈不上多开心但却是崭新的故事的开始。摘记于此:
很喜欢龙应台《目送》里的一段独白: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我还不曾为人父母,也不曾很安静地看过谁的背影,因为背影总是跟离别牵扯到一起,所以在我去外地求学前的那段年少岁月里并不曾有过诸如伤感的情愫,也不能真正读懂朱自清笔下的背影该是一种怎样安静的厚重。
直到这样一天,父母帮我提着早就收拾好的包裹和箱子,小心翼翼地锁好院门,很笨拙地走到了镇上的车站,天刚微微亮,我们还要转车去另一个镇子上的路口等南京的长途客车,就这么一辆。
“就到这边吧!”母亲帮忙把东西塞好对着我说,“去了注意吃饱穿暖。”
“嗯。”我看着母亲的时候母亲正对我笑着,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有种想紧紧抱住母亲的冲动,但是我最终并没有那样做。
“一起去玩一趟,难得这么一次,这么点路费就当是买了两包烟。”父亲转过身说道,他已经把东西全拾掇好了。
“对啊!”我点了点头。
按照原先说好的,是父亲陪我去学校报名,母亲并不想去,毕竟省一分钱是一分钱,我很能体会母亲的心思,也许用母亲的话说就是: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起初母亲听我和父亲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答应,后来又变得犹豫了起来,在我和父亲的执拗下,母亲最终还是跟我们一起坐上了去另一个镇子路口的早班车。
天渐渐亮了些,该来的车子也如约而来,一路上并没有人多说什么话。车子里多载了好些人,有点挤,我们就是多出来的那些人,所以只能坐在过道里临时放置的小塑料板凳上。
父亲坐在最前面,紧紧地抓着我的行李,我坐在最后面,一个紧贴着一个,母亲会晕车,我看着母亲吐了一路,我问母亲的时候母亲总是摇着头说没事,我也不再问什么了。
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很亮了,有点闷热,父亲陪我去办理了入学的各种手续,然后去找母亲。我远远地就在人群中看见了她正在一幢教学楼的入口那儿等着我们,箱子包裹也都放在一起。
“去吃饭吧?”我看宿舍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说道。
父亲点了点头,母亲正安静地坐在我下铺的床上。
“一起去吧。”父亲拽了母亲一下,母亲也就起身跟我们一起下去了。
食堂里的人很多,全是来自各个地方的陌生面孔,有跟我年纪相仿的,也有跟我父母年纪相仿的,“我吃不下。”母亲坐在食堂里的椅子上,我和父亲面对面坐着。
“那喝点水吧。”父亲说道。
“喝不下。”母亲摇了摇头。
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时不时地抬起头瞥一下母亲,而总会跟母亲的目光相撞,我能感觉得到母亲的气息在这样一个异乡之地听来竟是如此的虚弱无力,三个多小时的颠簸对母亲来说该是何等的漫长,而母亲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一个人要注意吃饱穿暖。”母亲在临走时说道,他们要赶来时的那班车,下午三点在东站发车。
我是一步一步陪父母从校内走到了校外,像来时那般,我以一种近乎笨拙的姿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摸索前行着,站台在校外马路的对面,还要向西再走些。
“你回去吧!”父亲从车窗口对我摆了摆手,之前我丢给父母四个硬币用来上车投币。
我没有走,只是很安静地站在那儿,我也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感觉到这座城市的公交车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温情,真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感受,我看着车子开远了才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我确信自己是一个人走在这座异乡的城市,而分别,竟然真的可以如此来去匆匆。
父亲说带母亲一起来玩一下,而他们也只是去了我的宿舍,还有食堂,母亲连一口水都不曾喝。我留给他们的,应该是从车窗后面望过去而又渐渐模糊了的背影,就像那辆车子越来越小的影子那般,想追,却又多了重身不由己。
后来我知道母亲一回家就大哭了一场,有一两个月都有点心不在焉,这是后话,因为那时我已经放寒假回家了,而父亲笑着告诉我说,南京的公交真便宜,两块钱就可以逛大半个南京城了。
作者简介:王楼,南京山海经行影业创始人。1992年出生于江苏省扬州市,2014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商学院,已出版图书《伏羲女娲》、《逆风追风》、《大荒青衣》、《做最优秀的人民教师——徐悲鸿“关门弟子”恽宗瀛从教启示录》,参与编写《中学生轻阅读江苏名篇》等。山海英雄联盟书系业已立项创作。现兼任中华《诗词月刊》南京站站长、中缅经济合作发展促进会高级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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