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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闻传媒集团独家连载《王楼,你是一个干大事的人》(13)

时间:2021-06-17  来源:  作者:

 

 

第十三折  爷爷

 

 

 

我叫杨金风,苏雅村柴东组人,退伍军人。

 

本人上世纪(1968817日)文革期间接到大队部高安治通知到大队部集合分工:对所谓参加同善社人员进行严刑逼供任务。

 

外景:派人剥光妇女衣服……绑到旗杆上进行逼供,有的被大烟熏得不像人样……

 

屋内:有派人烧红的剪刀,铁铲头,木棍,麻绳,毛巾,将人吊到屋梁上,用棍子毒打。分工我和查负责对王荫祥用刑,当时高安治布置我说:“王荫祥是参加同善社头头,狠狠地打,因为他是头头,要杀党员、干部、军人。”我们当时信以为真,就下毒手,木棍重打,结果麻绳一断,他朝地上面朝下一跌,当时门牙少了一颗,地上是鲜血遍地,就昏迷不醒。不派他绝命,支书在公社散会回来,立即找人用冷水将其救醒,抬离现场。以上事实,句句属实,特供政府领导参照处理。

 

宝应县夏集镇苏雅村柴东组 杨金风

20172

 

 

这是一个叫杨金风的人手写的一份证明材料,“外景”里点名道姓提到几位受迫害的女性,出于隐私,以省略号一带而过,“屋内”提及的“头头”王荫祥是我爷爷,看罢至今都觉得可笑,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竟然成了“要杀党员、干部、军人”的“头头”。

 

爷爷当年考上了县城的师范学校,这是非常了不得的一件事,比我小姑姑考上高邮师范学校还厉害,更比我考上南京师范大学不知厉害多少倍。那时候他们分配工作大体有两种走向,一是从医,二是从教,爷爷选择了后者,去邻近的一个村子当了小学老师。在村里教书的那段时光,爷爷遇见了我奶奶,他俩同龄,但论起来,奶奶还算我爷爷的学生。后来,吃尽了时代苦头的爷爷成了农民,平时开小卖部卖些烟酒针线,再后来,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小卖部也算名存实亡,木柜里只存些大钱纸和叠元宝的锡箔售卖。

 

爷爷一生重视子女的教育,我读书那会儿,他曾写过一副耐人寻味的春联:一代比一代好;一代比一代强。这副春联里有一层指的就是教育,或者说,指的直接就是小姑姑和我,因为小姑姑是姊妹四个里读书最好的,而我是下一辈里读书最好的。对农村孩子而言,读书近乎唯一的出路,在文明日益精进的时代,不读书却想出人头地,无异于痴人说梦。

 

等我大了些,开始感受人情冷暖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思考过爷爷的平生遭遇。造成他当年这个结果的原因有很多,譬如大环境,但回归到爷爷个人身上,他耿直的性情、不擅迎合的作风、优秀的教育经历终于让他在村里有如鹤立鸡群乃至注定成为小人的众矢之的。如果跟此前嫁祸给他的人一样,他只要再随便冤枉下一个人,那他就可以避免成为冤大头,而不是“头头”的最合适人选,可他偏偏不。道理总是自相矛盾的,千百年来,那些闪烁着智慧光芒的先贤既教导我们要成为参天大树,又告诫我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几十年下来,爷爷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很多字字滴血的证明材料,杨金风写的这一张只是恰好被我看到。我若没记错的话,爷爷绝非被“毒打”了这一次,作为“头头”,那帮人岂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放过他?这只是杨金风亲自执行的一次“毒打”罢了。爷爷在房梁上被吊打到身上生蛆,放下来时奶奶抱着他哭了很久,这一幕,杨金风的证明材料里没有,执行者应该另有其人,且那个人恐已离世,遑论良心发现写证明材料。

 

爷爷每年都会揣着一沓证明材料跑很多次大队部和镇上相关部门,但时过境迁,当年迫害他的那一帮人基本不在人世,加之他卑微如草芥,没有人愿意为看不见摸不着的隔代之事自寻烦恼,所以他每次都会碰壁。

 

今年的清明,我去村后废弃的大河堤上刨一株野生的枸杞回来种,经过爷爷家时,我特地停下来看一下他并随便聊了几句,他正坐在厨房门口剥陈年的豆子。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喊住我,问:“小楼啊,你说我这个事还有办法啊?”那一瞬,我怔住了,但赶忙回答:“会有办法的,你先把身体养养好,会有办法的。”

 

我知道爷爷所谓的“这个事”就是他心心念念一辈子都没能解决的个人遭遇问题,政府相关部门的领导或有良知,愿意在物质上给我爷爷多点补偿,但是是以养老之类的名义,这明显与当事人的意愿背道而驰。人活一口气,爷爷作为读书人,自然更看重那一口气,他要出的正是压抑了一辈子的那一口气,他的要求已经低到只要政府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在公开场合坐下来正眼看一下他的“这个事”,再说几句关怀的话,足慰平生。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尽管当年的“系铃人”们基本不在人世,但“系铃人”们开会、决策、执行的相关部门始终犹在,千百年来,同为乡里,绝没有哪个街坊四邻敢或愿意擅自去吊打另一个人。

 

在处理“这个事”上,我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变得非常有名或有利,然后以反哺家乡的名义请政府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出面,我的项目若想正式落地,那我希望政府相关部门的负责人配合我演一出戏,就是在公开场合坐下来正眼看一下我爷爷的“这个事”,再说几句关怀备至的话,以慰其平生。

 

奶奶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劝我爷爷不要再跑大队部和镇上了。但爷爷始终执拗,每年春节前是他跑得最勤的一段时间,因为春节前政府里的人最忙,想故意躲避他都不能,而奶奶总会坐在三轮车后面陪他一起去。

 

爷爷的故事里,幸好有我奶奶。

 

他俩是自由恋爱,在那个年代,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一件事。那时候学校每周放假,爷爷都要回去一趟,每次离开学校走到路口都会遇到一个人坐在那儿跟他打招呼:“王先生家去啦?”用爷爷的说法就是:“跟个活鬼一样,每次都能碰到。”里下河地区水多,来回都是坐船,让爷爷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跟他多聊了会儿,错过了前面的一趟船,过几天得知那趟船在大水荡里翻掉了,不会水的或水性不好的都淹死了。爷爷虽说会水,但水性并不一定多好,更何况,乌漆麻黑的夜里,连往哪边游都不知道,再好的水性估计也要打个问号,所以,爷爷一辈子都打心底里感激那个“活鬼”。他的感激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那个“活鬼”还是我奶奶的家里人,这份缘起很重要。

 

奶奶的家境不错,家里有几头牛,烧饭都是用竹篾编成的大淘箩子淘米,而且,当时村里的女孩子能上学是非常罕有的,尽管奶奶只读了几年小学。母亲说奶奶做姑娘时能歌善舞,花鼓戏跳得特别好,想来或是某个农闲的晚上,奶奶应该当着一家人的面唱过跳过。我没见奶奶跳过花鼓戏,但至今仍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里的猪圈刚砌好,奶奶在猪圈里给我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那是我听她唱过的唯一一首歌,确实动人。

 

爷爷在县城师范读书临近毕业分配的时候,班里一位女同学托另一位女同学问他家里的情况及接下来的打算,后来,那位对他有意思的女同学选择了从医,去了外地,据说退休时已当上了南京某医院的主任。爷爷选择去村里教书之后,在学校方圆几里之内,奶奶并非第一个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女孩子,但最终让他坚信奶奶就是他前世的缘分,还得回到那个“活鬼”身上。

 

那时候的少男少女大多含蓄,谁惦记谁一般都不会轻易吐露,一个更为普遍的事实是,在谈婚论嫁这件事上,少男少女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好比我大姨父的母亲在结婚当天才知道她男人近乎瞎子。到了我父母这一辈,风气才稍微宽些,但这也是付出了巨大代价换来的。母亲曾给我讲过一段往事,说当时学校里一个女生看上了一个烧窑掼窑坯的,想跟那个人好,家里死活不同意,后来某个晚上,那个女生大半夜点着马灯趴在堂屋奋笔疾书,父母都是文盲,误以为她在写作业,第二天醒来才知道桌上的一沓纸是写给所有亲朋的遗书,连同遗书一起的,是一具情窦初开但却失了魂灵的躯壳。母亲说,后来每次上学放学经过那个女生的坟墓都害怕,当时这件事惊动了方圆几十里内的所有乡镇,送葬当天前来围观的人多得跟赶集似的,自此再没人敢逼迫孩子非谁不娶、非谁不嫁。

 

跟所有传统的故事一样,奶奶的终身大事由家里全权做主。“一个教书先生,姓王,苏雅人,跟徐永珍同龄,属蛇,斯斯文文,铁饭碗,前途一句话!”徐永珍是我奶奶的名字,这是我模拟的一段表述,我相信,那个“活鬼”大抵是这么个意思,家里其他人听了自然也是心欢意满。爷爷奶奶惊讶地发现,即将陪伴彼此走过一生的那个人原来早已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这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

 

我看过一个故事,说一个人在只准前进、不准后退的果园里摘果子,他想摘最好的果子,当他看到第一个果子时,摇摇头朝前走去,心想着下一个果子一定更好,看到第二个果子时,他依然这么想,如此往复,直至果园的尽头,他终于一个果子都没摘到。

 

爷爷一定慎重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所有的元素拼凑在一起,他选择了信命并珍惜眼前。奶奶不仅能歌善舞上过学,而且人长得也好看,很多年后,奶奶说当时看爷爷“刷倒刷倒的”,这是我们那儿方言,意思就是形容一个人身体单薄,听得出,奶奶其实很有主见。彼此最终嫁给了爱情,奶奶赶着一头牛来过日子,结婚的房子是太爷跟另一户人家借的一间,后来,奶奶及她家里人幻想的“前途一句话”始终没能出现,非但没能出现,还事与愿违。奶奶没有抱怨,而是与爷爷风雨同舟,一晃便是五六十年,那时的人总是这样,衣服破了不会第一时间想到换新的,而是用针线修补。

 

201993日凌晨三点一刻,农历八月初五,奶奶因病离世,享年79岁。

 

2号,下午两三点,我从南京赶到老家,跨进堂屋正门时,爷爷正坐在奶奶身旁握着她的手,奶奶安安静静地躺着,爷爷安安静静地看着,隔一会儿就用吸管喂她喝水。我当时在想,爷爷奶奶恋爱的时候应该也没牵过手吧?这么多年我拍过他俩不少照片,把手机亮度调到最大,举着喊奶奶看,那时奶奶气力尚存,她心底应该是笑着的吧?

 

3号,很多人在忙忙碌碌,我坐在东房,爷爷因为太累了也坐在东房,房间里只有我跟他两个人,没有开灯,堂屋的灯光很亮。爷爷头一回认输:“都怪我,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现在是吃不尽的老保,你奶奶也不用跟我苦一辈子。”爷爷还说:“我记住了你书里说的两句话,总有些事逃不过,比如生死。”爷爷还说:“有一次她让我去锯木头桩,我锯了几个好锯的,难锯的就没锯,她说有什么难锯的,不锯哪有的烧,没的烧就把你锯烧掉。女人阴阳口,那天我吓得一天没敢出门,谁料到她现在自己先烧了。”爷爷还说:“那天到园子里掐菜,她种的菜都长出来了,但她是有的种、没的吃。”

 

4号,爷爷偷偷摸摸把冰棺的插头拔了,说奶奶冷。

 

5号,爷爷坐在灵床前看着奶奶的照片兀自出神,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香灰,随后从南房的衣服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本子写东西。我坐一旁细看了一会儿,是最近一段时间的记录,很薄,加起来不超过两页。

 

6号,天没亮火化,姊妹四个本不打算让爷爷去,昨晚都说好了,但第二天爷爷又变卦了,非要去,气得离家出走。终于,爷爷还是去了,好在他的情绪并没有失控,反倒觉得圆满。大伯背起红布裹着的骨灰盒的那一瞬,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汪出来,很多年前,奶奶应该也是那样抱着襁褓中哭哭啼啼的大伯哼哼晃晃吧?

 

我每写好一本书,回家时总会先送给爷爷看,就像我九岁那年开始写家里的春联,我好希望爷爷过来看的时候能点头夸我一句,因为爷爷写得一手好字,村里土地庙的字都是他写的,印刷的春联没普及之前,每年都有好些人家拿着红纸上门请他写字。《大荒青衣》完稿后,奶奶的身体还没出现异常,爷爷坐在堂屋里逐字逐句读着我的书,奶奶坐在对面一针一线缝着蛇皮袋,她要用几个蛇皮袋拼出一块大布,到时候好晒稻麦之类。此情此景,我站在香炉旁莫名动容,奶奶抬头的瞬间会不会误以为爷爷当年在讲台上给她讲课?

 

我刚去县中读书的那年冬天,全国出现一次肆虐的流感,学校每天都派专人到每间教室喷洒消毒液,那股略微呛鼻的味道怎么都挥之不去,从早到晚。不幸的是,我染上了流感,起初我以为只是寻常的发热,吃两颗消炎退热的药片便没了症状,但第二天再次发热,我依然没当回事,直至后面咳出带血的痰,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应该是感染了所谓的肺炎,去医院一查,果不其然。好在医疗水平不断进步,这种搁过去几乎必死无疑的病在如今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检查完之后在医院打点滴,父亲一直陪我到半夜。

 

我跟学校请了一个星期假,第二天上午,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还没起,母亲进来说爷爷来看我了。我当时心想,爷爷怎么会来看我?他没有手机,且家里连电话都没装。再一想,应该是父亲来县城之前去庄子上告诉他的,因为我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时,母亲第一时间打电话让父亲上来一趟,父亲开着三轮摩托车到了后,立马跟房东借了辆电动车载我去了县人民医院。

 

爷爷坐在狭小的过道里没怎么说话,就一直看着我,他总是板着脸,一辈子都不会说话。他进来的那一瞬,我才反应过来刚刚窗外的三轮车铃铛声是他弄出来的,他竟然踏着三轮车从村里赶到了县城,而且还那么早。父亲前年买了辆小轿车,送我去县城大概要一节课时间,三轮车的速度跟小轿车又怎能比呢?况且爷爷从没来过我住的地方,他竟能独自尾上门。

 

提到医院,母亲说当年生下我时医院要名字,她和我父亲想了好几个都觉得不满意,后来就拜托我爷爷帮起个名字。爷爷回去想了一宿,第二天说:“就叫王楼吧!楼,木米女皆全。”从上学开始,就陆续有人好奇我为何叫这个名字,我总会开玩笑说自己是在楼上生的,实际上,这个既常见而又寓意非凡的“楼”字正是拜我爷爷所赐。

 

爷爷从一开始就是饱读诗书的教书先生,尽管他后来成了农民,但他用铮铮铁骨让我始终觉得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教书先生,他也用一生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风吹来时,枝叶可以随风而动,但根不能动,根一动,树就不是树了,而风一过,过了就是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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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楼,南京山海经行影业创始人。1992年出生于江苏省扬州市,2014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商学院,已出版图书《伏羲女娲》、《逆风追风》、《大荒青衣》、《做最优秀的人民教师——徐悲鸿“关门弟子”恽宗瀛从教启示录》,参与编写《中学生轻阅读江苏名篇》等。山海英雄联盟书系业已立项创作。现兼任中华《诗词月刊》南京站站长、中缅经济合作发展促进会高级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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